第二十八章
三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左脑和右脑发生了难以言喻的碰撞。
他转头看着狗欢乐,险些给它跪下,怀疑这狗东西是他上辈子的仇人,专门转世投胎来坑他报仇
的!
狗欢乐观察不出他想表达什么,于是又扯着嗓子:“汪!”
外面的脚步声临近了。
后来三胖想起来,在当时那时光汩汩的行程中,一定生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罅隙,冥冥中似乎有种神力,使得他当机立断,冲向了尸体群,捡了一个最近死的、最高大的尸体,使了吃奶的劲,把尸体拽了起来。
尸体的僵硬程度帮了他大忙,三胖躲在尸体身后,让尸体“站”了起来。
屋里十分昏暗,不仔细找,根本看不到那“僵尸”后面还有个人。
这一回,狗欢乐踩对了节拍,疯狂地大叫起来。
那看场子的中年人本来就十分战战兢兢,开门一看,里面一条浑身漆黑的大狼狗正在歇斯底里冲着一个青面獠牙的僵尸叫唤,更可怕的是……那僵尸晃了晃,竟然缓缓地向他走过来!
民间自古有新丧的尸体不能碰猫狗的毛,否则会诈尸的说法,看场子的中年人本来就心里有鬼,见了此情此景,好悬没背过气去,他目瞪口呆地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打吼一声:“妈呀!诈尸啦!”
三胖为了应景,捏着鼻子,在尸体后面发出一串阴惨惨地“呵呵呵呵”,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被门槛绊了一下,摔得满脸血,他愣是连擦都没敢擦,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跑了。
三胖松了口气,拍拍胸口:“还好还好,运气不错,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正说着,他手一松,尸体转了半圈,正好和他来了个贴面,紫幽幽的嘴唇在三胖脸上打个啵儿,三胖汗毛都立起来了:“妈耶!”
他连忙扔下尸体,往后退了一步,又踩到了另一个尸体的手,三胖一蹦三尺高地跳到了一边。
他惊吓过了头,几乎要恶向胆边生,用他的一脸横肉挤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信誓旦旦地对狗欢乐说:“魏谦那个狗娘养的,等老子回去,一定要倒拎着他的腿,把他卷成个麻花,放在油锅里,炸他个外焦里嫩!”
狗欢乐针对这话分泌出了大量的唾液……说来奇怪,人类的正常指令它好像一句也听不懂,却似乎对“外焦里嫩”四个字格外知心换命。
三胖看见墙角有拆下来的裹尸袋,就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挑三拣四地找了两具相对矮小一点的尸体,从兜里摸出两张能以假乱真的名片——那是他在自己家附近找了个小打印店自制的,金光闪闪,上面标注了魏之远告诉他的拳场地址,还自行起了个暗示感十足的艳俗的名。
他把两张名片分别塞进了尸体衣服里,而后连塞再踹地把他们俩塞进了一个裹尸袋里,艰难地拉上拉链,大喝一声扛在肩上,带着狗欢乐从后院溜了。
不远处有一个规模不大的自然村,三胖呼哧乱喘地扛着裹尸袋找到一个小坡,然后躲在树丛里观察片刻,把一具尸体从斜坡下扔了下去。
狗欢乐出于其追逐高速物体的天性,立刻脱肛的野马一样跟着奔跑了出去。
三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活着的为大,让您二位受委屈了,回去我一定给二位烧足纸钱,虽然我长得是很帅,以后可千万别变成鬼来非礼我啊……”
然后他又把第二具尸体连着裹尸袋一起推了下去。
村里家狗野狗不分彼此,除非个别攻击性强的会在院子里拴着,其他基本都是散养,这些家狗和野狗平时混在一起玩,混在一起蹭饭,也混在一起起哄。
狗欢乐的异状很快招来了大批的本土住民,一群家狗野狗眨眼间就如江流入海般地集结成队,争相加入了追逐死人的行列,裹尸袋迅雷不及掩耳地就被这群狗东西玩坏了。
狗的骚动也引起了人的注意,这两具死尸引起了轩然大/波。
三胖推完尸体就跑了,否则村民上到小坡上查看他说不清。
他躲到了附近一片经济林里,远远地拿出望远镜——还是魏之远当时自制的那个。
二十分钟之后,好几辆警车就开过来了,三胖眼见任务完成,给魏谦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响了一声后挂断,他冲着小自然村的方向挥了挥手,在看不见的地方和他的狗兄告了别。
像这种爱撒欢的大狗,从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脱身出来,以后能在乡野间疯跑,也算是有归宿了。
而后他脚下抹油,跑了。
眼下,他能做的事都做了,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了。
在市中心的饭店里,黄毛男子终于走到了魏之远附近,低头窥视男孩手里的手机,发现他正一脸投入地玩着贪吃蛇。
“小孩,哎,小孩。”黄毛推了推他的肩膀。
魏之远先是应了一声,眼睛没离开手机屏幕,游戏告一段落之后,他才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对不起,客人您有什么事?”
黄毛眼珠一转:“有那么好玩吗?我看你半天就没干别的。”
魏之远连忙惶恐地压低了声音,解释说:“我干活了,我擦过桌子了,因为您吃饭,我没敢扫地,等您吃完立刻就收拾。客人……是有什么不满意吗?”
黄毛眯起眼打量着他,好像想从这小男孩脸上看出一点端倪来,然而随即,他又觉得自己多心了,毕竟,这只是个看起来连小学都还没毕业的小崽子。
黄毛重新坐了回去。
快到中午的时候,饭馆开始忙起来了,有人电话打过来叫外卖,送外卖的店员急匆匆地骑摩托车出去了。
他们这并不经常有人叫外卖,只是偶尔才需要一个人跑腿,所以平时负责送外卖的只有一个人。魏之远虽然头也没抬,但是心里简直欣喜若狂,他没想到自己的运气竟然能这么好。
魏之远给一位客人上完菜之后,就做出手机没电的样子,转到柜台后面,把手机放在柜台的凹槽里,插上充电器,同时,在黄毛看不见的地方,他用毛巾堵住了内置的喇叭,然后飞快地拨了饭馆的电话。
电话响起来,魏之远表情自然地接起来:“喂……哦,可能时间长,您等得了吗?嗯,行……您地址?”
魏之远装模作样,一笔一划地在旁边的本子上写下了一个胡编的 然后他挂上电话,拿起小本走向后厨:“叔,有个客人点宫保鸡丁的外卖……”
当魏之远带着饭盒,从老板那拿了两块钱的公交车费,准备走的时候,黄毛也连忙结账,跟上了魏之远。
他盯梢并不专业——至少还不如当年碰上的那个变态恋童癖,魏之远很快就“无意中”发现了他,男孩立刻礼貌地停下来:“您吃好啦?欢迎下次再来,您请先走。”
黄毛瞥了一眼人来人往的闹市区,只好无可奈何地大步走到了他前面。
黄毛飞快地绕了个路,好容易掉过头来,再次跟上魏之远,却发现男孩正排队要上一辆公交车,黄毛大惊失色,连忙飞奔过去,赶在车门关闭之前,一步从后门蹿了上去。
公交车里能把人挤成相片,黄毛粗暴地拨开一个又一个的人,伸着脖子寻找魏之远,可是魏之远不翼而飞了!
黄毛简直不敢相信,从车尾挤到车头,又从车头挤到车尾,引起了无数怨愤,可他就是没找到魏之远。
他终于确定,那小崽子压根不在这辆车上,黄毛连滚再爬地在下一站下了车,跑回了原地,那里早就没有了小男孩的踪迹。
对方没把魏之远这种小崽子放在眼里,因此只留了一个人看着,魏之远眼角瞥见黄毛上车,就迅速遛下了车,连冒险再运气,他成功地把人甩脱了。
魏之远拎着一份宫保鸡丁,一路狂奔,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几乎是迫切地联系了三胖,至此,他们才得到了第一次对话交流的机会。
而此时,在那个外表金碧辉煌,内里藏污纳垢的黑拳场,魏谦的瞳孔本能地收缩了一下,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肌肉做出了防备的反应,转过身来以后,已经把表情调整到吓了一跳的模样。
魏谦面前站着一个极富有压迫感的男人,穿着一身工作人员的黑衣服,半握的拳头有些畸形——如果这个人攥紧了拳头,那么四个手指并列的地方会成一个极平整的平面,而不像普通人那样中指关节略凸起,人的手当然不会天生长成那样,这种拳头是经过无数次打击之后生生磨出来的。
这个人才是狠角色,魏谦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怀疑这人就是赵老九送给他的大礼,准备在黑暗的过道里揍他一顿的人,大概久等了,有些不耐烦了。
“吓我一跳,大哥你怎么在别人背后突然出声?”魏谦半是抱怨地说。
那人又问:“你怎么不走了?”
魏谦苦着脸,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微微弯了点腰:“唉,我这人没出息,一紧张就容易闹肚子,我得先去个厕所。”
那人冷冷地打量着他,魏谦的后心上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心里计算着,如果正面和这个人动起手来,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片刻后,对方轻蔑地哼了一声:“正好啊,我也去。”
一到了厕所,魏谦就迅速地钻进了一个小隔间里,重重地松了口气。他知道那个人就在外面,明摆着不会放过他,心里飞快地转了起来——三胖一直没有消息,能不能靠得住?如果不能,那他该怎么脱身?
就在这时,隔壁隔间传来对话的声音,一个有些油滑的男声说:“正常情况下,你是打不过他的,但是我这有些好东西。”
另一个人的口音怪怪的,好像舌头老伸不直:“什么东西?”
老油子就说:“吃了长大力的药啊,很多人都偷偷用的,
大舌头不屑地问:“你说兴奋剂?”
老油子:“那种东西怎么有效来?那个只会让你发挥好,不能真的激发人潜力的。我这个才是真的能让你越级赢比赛的,吃了以后你觉得有用不完的力气,身上不管是什么伤都能暂时不疼。”
隔壁传来一阵人撕开纸包的声音,魏谦听见那大舌头狐疑地说:“这不会是某种毒品吧?怎么可能有见效那么快的东西?”
老油子连忙说:“你这个人不要乱讲话,我这是好东西,可不是那种损阴德的衰仔们卖的毒,你放心吃,保管没有副作用的……哦,副作用有一个,就是红眼,你想想看,人的血流速度加快,血管肯定要变粗嘛,眼睛看起来充血也是正常的,过一两天就好了。”
大舌头没说话,应该是在迟疑。
“哎呀,你不要想啦,你打不过那个人的——昨天那场女人拳赛,你看了吗?那两个人相差至少二十公斤,小个子女人不超过六十公斤,大个子至少要八十公斤,结果被那小个子一拳打飞,爬都爬不起来。我们外行看热闹,比不上你们内行,那个小个子女人的体型,分明是腿粗胳膊细,肩宽不超过四十公分,后背、肩膀、胳膊上都没有肉,一看就是训练用腿的选手,她拳头上没可能有那么大力气的,大个子很狡猾,看出对手的能耐,才会一直靠近,防止对手出腿。她就是没想到那个小个子吃了我的药,结果反而吃亏了。”
大舌头顿了顿,低声说:“我看你比我内行。”
老油子谄媚地说:“怎么会呢大哥?我们第一次买卖,我不骗你,免费给你拿回去吃,吃得好再来找我,以后咱们做长久生意,怎么样?”
隔间传来门响,魏谦听见老油子笑意满满地声音:“吃得好要再来找我啊!”
然后是一阵脚步声。
魏谦不动声色,他不确定自己是正好赶上了一场兴奋剂买卖,还是隔壁故意演给自己听。
就在这时,他听见隔间被人敲响了,老油子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来:“老弟啊,我看你进去很久,是不是比赛太紧张坏肚子了?哎,其实你放轻松就好咯,我这有保管你能赢的东西。”
……看来刚才那一场是故意给他听的。
魏谦“上道”地接话说:“是和刚才的大哥一样的东西?”
隔壁老油子一听他“上钩”,几乎喜形于声,忙不迭地说:“对啊对啊!怎么样,要不要试一下?”
魏谦故作迟疑地问:“那……给我也免费吗?我、我可没什么钱。”
老油子忙说:“你赢了比赛就有钱了嘛,我是个厚道生意人,第一回做生意都不收钱的,你拿好。”
说完,他从隔间下面一指宽的小缝隙里塞进来一个纸包,魏谦弯腰捡了起来,同时嘴里模拟了一个一唱三叹的屁声,隔壁听到了这样的“音乐”,感觉自己不能久留,见目的已经达到,立刻就走人了。
魏谦稍稍松了口气,不知道能不能让他们放松一点警惕,给自己找个可乘之机。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魏谦趴在门上听了听,从乱哄哄地人声里分辨出了“条子”两个字,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是三胖!三胖那混小子竟然成功了!
两具被狗咬出来的尸体是大案,刑警大队出动了大批人马,尸体身上的名片非常可疑——名字起得活像个卖/淫窝点,而队长明明记得,那地址是一个高档私人会所。
尽管怀疑是有人故意陷害捣乱,可还是要带人来看看,于是转眼,一串警车停在了会所门口,他们一进去,里面的人惊呆了,刑警队的也惊呆了。
胡四爷是个人物,保密措施极其严密,里面的人看着这些从天而降的警/察,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而外面的刑警队接到的也不是打/黑任务,队长本来做好了和那些有钱有势的衣冠禽兽打太极的准备,谁知进去一看,迎接他们的竟然是一个非法格斗场!
新入职的年轻刑警小声问:“队长,怎么回事?”
队长任凭内心猪突狗进,咽了口唾沫,表面上还得稳住场面,一挥手:“把……把主要负责人带回去!”
第二十九章
队长下了令,可是没有人动。
小地方没什么事,一天到晚抓小偷闲得蛋疼,好容易遇到这么大一桩案子,能出外勤的一窝蜂地都跟了出来,结果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奇幻的情景。
一帮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队长,终于,有一位年轻的小同志勇敢地发问:“队长,带走哪个,哪个是主要负责人?”
队长把脸一拉,挺胸抬头地做出一副怒目金刚的表情,然后理直气壮地说:“我他妈怎么知道?”
一干同志继续大眼瞪小眼,方才那位接收到同事的鼓励目光,再一次勇敢发出内心的诘问:“队长,你能判断出这是个什么地方?他们在干什么吗?”
队长脸色发青,脸皮直抽:“我他妈怎么判断得出来?”
年轻的小同志非常绝望:“队长,那你能告诉我们他们这是正常营业,还是某种不知名的黑社会组织吗?”
队长内心的苦逼逆流成河,只好冲着他咆哮:“我他妈拿什么告诉你们?”
这个装潢豪华的私人会所让人十分费解,当他们走进装潢富丽的大厅时,本着一股仇富的思想,队长本能地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举起工作证喝令负责人出来。
一排接待表情空白地看着他们,突然,有一个保安模样的人好像抽羊角风了,脸色惨白地撒腿就跑。
队长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就是凶手,大喝一声:“站住!”
队长一马当先,其他人虽然不知道这人是干什么的,但是不能落后于领导,于是也撒丫子开始追。
这种溃逃和追赶,很快激发了群体效应,原来还算镇定的突然也不确定这是个什么阵仗了,跟着快速战略转移起来。
眨眼工夫,一帮膀大腰圆的保安都活像遇到了流氓的良家妇女,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只剩下一排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瑟缩着挤在一起,面如痛经。
跑在最前面的人正好遇上楼道中间巡逻的大堂经理,大堂经理是个高级打手出身,大堂经理一见这见鬼模样,以为来了火拼的,从腰间掏出了手枪——别人轻易可没有这待遇。
他刚想呵斥险些扑到自己怀里的保安,就见那货见鬼了一样地说:“警/察!一大帮警/察!”
大堂经理说:“不可能!”
后面紧跟着跑来了好几个,大呼小叫如同“狼来了”一样:“我操,这怎么有条子!”
大堂经理迟疑两秒钟,在“和条子拼了”与“果断撤退”之间痛苦地犹豫了片刻,果断撤退了。
这一追,就追出事来了。
追根到底,就怪赵老九,赵老九这人匪气太重,是胡四爷手下的一个顶尖刺头,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只有别人想不到的,没有他干不出来的。
但凡能上台面的人,他都看不起,他看得上的,基本都是有案底的——见到警/察,本能地先以为是出事了。
比他们跑得更快的是嘉宾,嘉宾里要么是来路不正的,要么是有头有脸的,都是开开心心出来玩的,谁都不想沾上条子,一个个滑不溜手,闻风就地解散。
赵老九心里有着同一个问题:“我操,这怎么有条子?”
可他得撑场面,不能上蹿下跳的。赵老九抹了一把冷汗,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也没有出什么纰漏,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些警/察到底是干什么来的?难不成是欠缴水电费了吗?
赵老九低声对一个手下说:“先把人都疏散——废话,当然疏散拳手,嘉宾们都他妈老泥鳅,用你提醒,早跑了!除了女服务员和身世青白的,谁也别留下……算了,那也就剩女服务员了。叫人把营业执照准备好,一会没准我要跟他们走一趟,很快就回来,放心,肯定没事,你叫人把场面上都收拾干净了,特别是筹码和‘药’,对外就说赛台上都是请来的模特,是表演性质的,然后立刻通知胡四爷。”
手下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低声问:“那……要是万一有事呢?”
赵老九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放你娘的屁!”
手下和他一样,一脑门冷汗,不敢吱声,转身去安排了。
就这么着,魏谦被疏散了。
大浪淘沙,只有细小的浮游生物才能不动声色地钻出去,没有人会关心它们。
魏谦离开拳场,直奔火车站。
才刚一进站,他就差点被魏之远扑了个跟头。
三胖和小远已经在这里足足等了他一下午。
当天中午刚过一会,三胖就顶着炎炎烈日和一身的热汗接到了魏之远,一见面就急赤白脸地问:“你哥呢?在哪呢?啊?你个小兔崽子发给我的地址是个什么地?他在那干什么?”
魏之远:“打/黑拳的。”
三胖声音提高了八度:“什么?我操/你们俩大爷!你们俩小兔崽子能让老子多活两天吗?!”
魏之远看着他不言声。
三胖继续咆哮:“少给我装可怜,还不带我过去给他收尸?”
魏之远冷静地说:“我哥不会让你去找他的。”
三胖张了张嘴——也反应了过来,他们联系也好,报警也好,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魏谦要让这件事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愚蠢的巧合,把水搅浑,他才能游走。
所以三胖作为一个陌生人,绝对不能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的视野里,他们不能引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都够他们喝一壶的。
三胖:“那你说去哪?”
魏之远抬起手,把手背上的小乌龟展示给三胖看,把三胖愁的,摸着他的脑袋说:“哎,真好看,长得跟你哥一模一样——这熊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手上画乌龟呢?”
魏之远指着乌龟壳:“这是我哥画的,三哥,你仔细看,龟壳是个倒过来的铁路路徽,我们去火车站。”
就这么着,三胖和魏之远来到了火车站,从烈日当空,一直等到太阳西沉,等得一大一小两个人心里的焦躁都烧成火了,几乎望穿秋水,魏谦才姗姗来迟。
魏之远一边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一边从衣服里抽出了一本他夹在裤腰带上的书,正是魏谦带来的那个画满了神龟的旧数学课本,封皮都被小孩的汗浸透了。
魏谦拿在手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三胖一开始比小远还要激动,几乎不能自已,整个人变成了一个巨硕的喷壶,唾沫星子喷了魏谦一头一脸。
可惜,这死胖子的温情只维持了几分钟,激动劲一过去,翻脸就不认人来了,让人充分体验了一番什么叫做“胖子都是善变的”。
他把魏谦拉到没人的角落里,变着花样,用“摆事实讲道理”以及“问候祖宗骂娘”两种方式,双管齐下地冲魏谦开了一通炮,角色转换自然得体,仿佛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最后,三胖用长篇大论得出了一个他认为合理的结论:“魏谦,我今天要告诉你一个科学界的重大发现——你就是一个大傻逼!”
被“科学”严密地论证为傻逼的魏谦无言以对,只好骂不还口。
三个人来的时候都是硬座,回去奢侈了一把,买了卧铺。
可惜卧铺没比硬座舒服到哪去,因为三胖同志的呼噜声实在是太石破天惊了,几次险些把火车从轨道上震出去,而这死胖子还毫无自觉,睡得极早,起得极晚。
旁边的几位乘客几乎把他当成了阶级敌人,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趴在床上,捂住耳朵,把脑袋埋进枕头里,用这种活像躲炸弹一样的姿势度过了漫长的睡眠时间。
魏谦睡不着的时候,就平躺着计算着家里的财务,他这一趟基本没什么开销,加上寄回家里的,加上以前有的一点微薄的积蓄,他现在总共拥有身家三万块钱。
他们一家四口人平均一个月五六百块钱就能生活得非常宽裕,一年下来,只要不横生枝节,学费,生活费加起来,不会超过六千,如果他能寒暑假和节假日找地方打工,还能多出千八百,养活麻子妈。
暂时可以松口气了。
就在魏谦心里一笔一笔地思考生计问题的时候,他的上铺突然动了动,然后黑灯瞎火地露出一个小脑袋来,悬空倒着看着他。
魏谦无意中一抬头,被小脑袋上那双灼灼的眼睛给吓了一跳,于是呵斥:“魏之远,你闹什么鬼,睡觉!”
魏之远遭到了呵斥,一点也不难过,好像还很高兴,缩回了脑袋。
魏谦收回思绪,这些日子他一直精神紧绷,精力有点不济,习惯了噪音之后,即使耳边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噜,他也慢慢地升起了一丝困意,就在他快要迷糊过去的时候,上铺那个小脑袋又做贼一样地偷偷摸摸地冒了出来。
魏谦没好气地半撑起身体,探出头扒到上铺:“你吃饱了撑的?没事老看我干什么?”
魏之远立刻乖乖地躺了回去。
魏谦以为是小孩头一次坐卧铺新鲜,于是顺手给他拉了拉被子,声音放低了一些:“睡不着就把耳朵塞上,实在睡不着就踹那胖子一脚。”
魏之远轻轻地应了一声,依然是盯着他。
魏谦爬了下去,学着别人的样子塞住耳朵,把脑袋卷进枕头里,闭上眼。
过了好一会,魏谦忽然在一片黑暗里想明白了,魏之远不是在闹,他一直伸出头,是想看看自己还在不在。
把这小崽子都吓坏了,魏谦心想,不应该带他出来啊。
他们哥俩回到家,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宋老太的大呼小叫和问东问西,魏之远装傻不吱声,宋老太的炮火就喷向了魏谦:“你哪来那么多钱?你去哪了?是不是干什么坏事去了?你说话!”
她就像一只大号的苍蝇,在魏谦耳边嗡嗡不停,他忍无可忍地离家出走,把剩下的两万五开了个户存进了银行,没告诉奶奶,省得她再聒噪。
等他溜达了一大圈回去,发现宋老太依然法相森严,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魏谦终于服了,不耐烦地说:“我卖血去了,行了吧!”
宋老太张口结舌:“卖……卖什么?”
魏谦态度越发恶劣:“卖了二斤血,一个肾,你丫问够了吧,让我消停会行吗?”
这话一听就是扯淡,可是宋老太不这么认为,她没读过一天的书,只听说过卖血的,但是不知道人血这玩意不是苹果西瓜,不能论斤称,再一打量魏谦那惨白消瘦的脸,顿时就胡思乱想地信了。
魏谦本意是想让她少来烦,没想到造成了这么个后果。
只听宋老太亮了个十里八村的豁亮嗓子,哭得戏剧效果十足,端是个顿足捶胸、打算上吊的前奏。
小宝和小远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一同把不知所措的目光投向了大哥,大哥的表情足足有半分钟是空白的,小远觉得他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魏谦在宋老太旁边蹲下,用准备模电门的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戳了她一下,又飞快地缩回来,干咳一声:“那什么……咳,你别哭了。”
宋老太脸上鼻涕眼泪一锅烩:“我窝囊啊!我一个农村老太太……我什么也不会!我就能添乱!让孩子去卖血卖肾,那是人干的事吗?我怎么还不死哟……我活着干什么……”
魏谦虽然不至于手足无措,却也无计可施,他默默地听着老太太那一套一套的哭词,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心说幸好没告诉她自己去□拳了,要不然得把这老东西活活吓死。
而在这啼笑皆非的荒谬感之余,他又感觉到了一点奇异的慰藉。
“让孩子去卖血卖肾”这句话笔直地戳中了他的心窝,从小到大,很少有人会用“孩子”来称呼他。
在魏谦看来,“孩子”两个字并不是描述某个年龄段的人类的中性名词——他认为中性名词应该是“崽子”——而“孩子”这个称呼,似乎代表了某种来自成年人或者长辈的,特别的关照、宽容和宠爱。
……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
魏谦有些不好意思,等老太太哭声弱了一点以后,他才从餐桌下面拿出了一卷卫生纸递给她:“哎,你别哭了,我刚才是说着玩的,骗你的。”
宋老太抽抽噎噎地骂人:“你个王八蛋!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魏谦说瞎话连草稿都没打:“我一个朋友有些门路,拖我入伙,往南方运点货,跑了几趟大卡车……”
宋老太:“你放屁,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你那脸色?”
“我……”魏谦忍不住让她给气乐了,“你知道我们一天要在路上跑多长时间吗?大卡车上高速一天十多个小时,车里吃车里睡,风吹日晒的,谁能有好脸色?我又没成仙。”
宋老太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魏谦掰得和真事一样,“三哥也去了,不信你问他,我们从广东那边的工厂拉来的货,直接到北方倒手一卖价钱就翻几番,给我几千块钱劳务费值什么了?”
反正三胖会替他圆谎的。
宋老太这才有些将信将疑,过了一会,她说:“那……那你把衣服掀开我看看,人说卖肾的后腰上都有一条口子。”
说完,她就要亲自动手扒魏谦的衣服。
魏谦从地上蹦了起来,往后退了一大步:“干什么你?男女授受不亲!你都那么大岁数了要点脸好不好?”
宋老太听他越说越不像话,顺手卷起了一本书,劈头盖脸地照着魏谦身上抽:“我让你满口胡诌,让你不老实……”
这么抽了一顿,她终于忘记了扒魏谦衣服的事,这一关算是过了。
暑假飞快的时间掠过,宋小宝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又开始东挪西凑地疯狂地补作业,三胖时常过来转一圈,宋老太白天出去卖东西,这哥仨就一人占一个角落,自己看自己的书,安安静静的,仿佛他们自来锣鼓喧天的家变成了一个大自习室,充满了学术的气息。
有时候三胖坐得时间长了,还觉着怪不自在的。
魏谦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白T恤,头发理得很整齐,心无旁骛的时候,眉宇间的阴郁会消散干净,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中学生。
九月,他终于回到了自己阔别三年多的校园,重新开始了规律充实而泛善可陈的高中生活。
每天清早,他先骑自行车载宋老太去卖鸡蛋的地点,然后从她的锅里捞一个玉米一个鸡蛋,带走去学校吃,一天八节课忙忙碌碌地上完,他就趁着晚餐时间飞快地从学校里跑出来,骑自行车把宋老太送回家,再从家里随便拿点吃的赶回学校,赶上晚自习。
有个能照顾家的大人,魏谦卸下了一多半的重担,他心里是感激奶奶的。
其实魏谦高一都没上完,但为了节省时间,他直接进了李老师带的高二班,尽管暑假一直在看书,但第一次月考仍然不理想,只勉强跻身中下游。
不过,魏谦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垫底就说明还是跟得上的,到期中考试的时候,他已经从中下游升到了中上游。
他读书就像给乐哥看场子当打手的时候一样一心一意,并且成就显著——所谓“刻苦”,不也就是起五更爬半夜,多比别人看会书、多比别人做几本题的事吗?
这种“苦”法对于魏谦而言,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到期末考试的时候,魏谦从中上游彻底升到了上游,变成了一个学校里随和寡言长得帅的优等生……这在大半年前,还是一个不可想象的身份。
可惜,他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宋老太每天做小买卖给人帮工,忙得早出晚归团团转,那俩崽子也没人敢多嘴询问他的成绩,魏谦又觉得自己说显得太显摆,破坏他一家之主的威严。
可着实把他给憋坏了。
一直憋到了过年,宋老给他们发了红包,煮好了饺子,饭桌上,才想起问魏谦:“她哥,你学习怎么样?考试考第几?”
魏谦别别扭扭地拿着他有生以来第一份压岁钱,顺口说:“你管得倒宽。”
宋老太喜气洋洋地笑骂他:“兔崽子,说人话!”
魏谦于是故作轻描淡写地报了一下成绩和排名,好像那都是鸡毛蒜皮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一样,是她非要问,才勉为其难地说一声。
宋老太搅合饺子锅里的沸水的手突然停住了,好一会,她小心翼翼地问:“那……这够考上大学了吧?”
重点高中里的学生从来不把“考上大学”当回事,他们的目标都是尽可能考上“最好的大学”。
不过宋老太接触过的文化人有限,平时那些光顾她生意的学生和白领,她都把人家当成另一个阶级的伺候,从没有想到过自己家里也会出一个……那个“阶级”。
“上大学”在她的脑子里,是一个卑微而遥不可及的梦想。
魏谦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宋老太内心沸腾了,激动得无法表达,直到好多天过后,魏谦都快开学了,骑车去她下午打短工的地方接她的时候,还听见她跟一起做事的人手舞足蹈地吹牛:“我大孙子在是重点高中,老师都说以后考大学没没问题。”
魏谦远远地听见,嘀咕了一句:“老东西,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谁是你大孙子?”
可虽然这样说,他推车走过去的时候,却还是若无其事地说:“奶奶,走了。”
所有的苦难与背负尽头,都是行云流水般的此世光阴。
你可以一无所有,只要你的精神还在——年上海交通大学校长毕业演讲。
第三十章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郭沫若。
那两年的生活几乎是平静无波的。
魏谦以全班第一的成绩升入了高中的最后一年,每天看见镜子里穿着校服的自己,他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人模狗样”四个字。
繁重的学业压缩了他的课余时间,却没能压缩他那颗恒星般熊熊燃烧的财迷之心,他的寒暑假和全部的周末,都献给了伟大的打工事业——其中待遇最优厚的,要数在老熊的药铺里打短工的经历。
老熊的大名起得非常之厚颜无耻,叫做“熊英俊”,众人每每呼唤其名,都忍不住想在后面加个“呸”,于是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叫了。
年轻的时候,别人叫他小熊,可惜他没能“小熊”几年,实际年龄才不过三十啷当岁的大好青年,长相却已经超前到了十年后,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老熊”。
老熊是个非常不着调的富二代,狗揽八泡屎,哪都有他,什么事都想搀和一脚。只可惜分/身乏术,于是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药店经常处于没人经营的状态,经常要找人帮他打理。暑假期间,老熊机缘巧合地雇到了魏谦这个短工,就甩手把药铺丢给了他,自己不知道死哪去了,魏谦又是店长,又是服务员,又是会计,又是保洁员,就这么干了俩月,老熊才回来。
见面就给魏谦结了五千块的工资。
先前讲好的一个月一千块,被老熊这个二百五自己给忘了!
魏谦开始吓了一跳,差点没好意思接——这个时刻准备着要倒闭的破药店,俩月的利润究竟有没有四千块都还不好说——不过后来还是接了,魏谦想通了,冤大头这种生物活在世界上,可不就是上赶着送给人坑的么?
压根不用浪费一点愧疚的感情在这种该被烧死的有钱人身上。
而魏之远在老老实实地念了一年书以后,直接跳级进了毕业班,他似乎是为了兑现异乡的深夜里,强忍着眼泪对大哥说出的那些承诺,从南方回来之后,就一直处心积虑着准备这件事。
魏之远的心和身都成长得迫不及待。
跳级的事,是小崽子自己跑到老师面前申请的,招呼都没和家里打,先斩后奏,不过魏谦知道了也没说什么,虽然口头不提,但是魏谦心里有数,以魏之远的智商,和小宝念一样的书,想起来也确实挺委屈人家孩子的。
就在小宝吭哧吭哧地上五年级的时候,魏之远已经进了毕业班。
常理来说,女孩会比男孩先长个子,他们家彻底反过来。
在小宝还是个小丫头模样的时候,魏之远只用了大半年,就从刚过魏谦胸口的高度,蹿到了堪堪碰着了他大哥的鼻子。
与他非人类的生长速度相匹配的,是他那日渐瘆人的饭量,全家人都用正常的饭碗,只给魏之远换了海碗。
大海碗比脸还大,三胖有一次来他家吃饭的时候,着实长了一番见识——他亲眼目睹了魏之远用那脸大的碗吃了满满冒尖的两大碗饭,末了没菜了,魏之远就用热水沏了一碗菜汤,两口喝下去,算是给胃里灌了缝。
三胖战战兢兢地问:“弟弟,饱了吗?”
魏之远喝完菜汤一抹嘴,矜持地回答:“差不多,七八成,晚上我要出去跑步,今天就先吃到这吧。”
三胖一把辛酸泪地向魏谦控诉:“为什么这小子一顿饭顶我两顿吃,竟然还没我一半胖!”
魏谦头也不抬地说:“因为你老了,代谢慢了,三大爷。”
“又老又胖”的三大爷听了这样赤/裸裸的真相,不禁感到万念俱灰,默默地走了。
魏谦对饭桶魏之远早已经见怪不怪,他知道,等魏之远跑完步回来,还能再就着白开水啃一个干馒头。
这小子的战斗力秒杀全人类,能将一切的剩饭剩菜碾成渣渣。
相比起来,小宝简直让人着急,她上学本来就晚,结果和同班的小女孩站在一起,反而像是比人家还小一两岁的。
宋小宝同学的生长发育过程极其奇葩,从青春期直到二十多岁,她都始终保持了每年两公分的匀速生长,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十二三岁的宋小宝就像一棵营养不良的小白菜,魏谦曾经一度怀疑她这辈子就这样了,成人了也是个女“根号二”,谁知等到十五六岁,大多数女孩子开始停止长高的时候,她又蜗牛一样一点一点地追了上来,等长大了一看,竟然也不比谁矮。
魏谦即将高考的这一年,宋老太简直把他当成了万岁爷伺候,一天到晚只要逮着机会,必须嘘寒问暖一番,以喋喋不休的独特方式给万岁爷请安。
可把魏皇上烦死了,恨不得一个竹板子扔她个斩立决。
可是每周末一炖鸡汤端上桌,看着老太太跟伺候月子似的殷勤地敦促他多吃两口,魏谦又对她没了脾气。
有一段时间,宋老太也不知道受了谁的蒙蔽,跟流窜到本地的一个传销小团体搭上了关系,每天四处去听人家保健品的品种和价钱。
她好像计划着一咬牙一跺脚,把魏谦那一颗脑子补成两颗大。
……幸好要交钱的时候,被三胖他妈看见了,三胖及时跑来通风报信,让魏谦赶到了保健品宣讲会现场,把宋老太给领回来了。
出来的时候,传销小团体流氓本质尽显,见他们没买东西,一个小眼镜跳出来拦着不让走,宋老太这个脑积水还屁颠屁颠地给人介绍:“这就是我大孙子,快要高考了,成绩可好了,我就想买点那个什么‘脑力强’给他吃……”
魏谦:“闭嘴,吃你妈。”
推销的小眼镜作风流氓,可人大概有点不机灵,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就急急忙忙地拉着魏谦要给他洗脑,两片嘴唇上下翻飞地说:“同学,我们这个产品是经过美国有关部门批准专利的,服用一疗程,记忆力能提高百分之八十……”
魏谦冷冷地看着他:“我不用一疗程,一板砖就能让你永远活在人民群众的记忆里。”
他一身匪气毕露,小眼镜一路只顾着坑蒙拐骗,还没有丢付过这路货色,当下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半步,可魏谦仍然嫌他挡道,一抬手把他推了个屁股蹲,拎着那越发神经的小老太婆打道回府。
宋老太搅合得全家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魏谦觉得要不是自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少年经历坎坷、心志坚定,非让她活生生地给折磨成神经病不可。
这一年四月初,魏谦正在教室里上自习,李老师推门进来,把他叫了出去。
魏谦每天睡不满四五个小时,来来回回吃东西也匆忙得很,有时甚至边走边吃,在路上解决,着实瘦了不少,人高马大地往老师面前一站,校服看起来空荡荡的。
从高二下半学期开始,李老师让他当了班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他在社会上的经历有关,他显得稳重的同时,特别会拿捏那群调皮捣蛋的小男孩,那帮小子一个个都挺听他的话。
李老师自己的小孩和魏谦差不多大,两厢一对比,总是看着心疼。
李老师把他叫到楼道里,对他说:“我们是重点班——你知道的吧,咱们学校每年重点班都有一个优秀学生干部的保送名额,今年给的名额是A大的,A大当然是好学校,而且就是本地的大学,我想着你家里情况特殊,留在本地上学,方便顾家,你考虑考虑,想去吗?”
魏谦足足愣了半分钟,才有点不确定地问:“不、不是,老师……你的意思难道是,要保送我去吗?”
李老师被他逗乐了,好脾气地反问:“不然我问你干什么呢?”
魏谦被这个消息砸傻了,他从没想过这种事会落在他身上。
他过早接触的三教九流的社会,培养了他阴郁而愤世嫉俗的精神世界,虽然随着年龄和见识的增长,那种少年时代的偏激已经变得不再那么尖锐,但魏谦从内心深处依然认同着这样一个道理——像他这种出身的人,想要出人头地,必须比别人都凶狠,也必须比别人都拼命,除了自己,谁也指望不上。
而保送上大学这种充满“猫腻”的事,难道不是当官人家、有钱人家、有关系的人家的孩子的特权吗?
他从未想过一个保送名额会落到他身上。
“我……”魏谦难得一见地词穷了,他脑子里一坨浆糊,只好强作镇定地问李老师,“那、那就给我行吗?别人没意见吗?别的同学,或者别的班的……”
李老师说:“有什么不行?保送决定也不是我说了算的,是要年级组统一讨论定下来,经过教导主任审核,最后由校长签字拍板的,校长签字刚送到我办公室,你想看看吗?”
魏谦沉默良久,他胸中千言万语,全都一窝蜂地堵在了嗓子里,他在比他矮了整整一头的班主任面前低下了头,双手捏紧了,好半晌,才咬了咬牙,压抑地哑声说:“谢谢老师。”
李老师看着他,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学校,经历过的风雨起落反而不如这个孩子,所以她拿不准自己该对他说点什么,能对他说点什么。
好一会,李老师才斟酌着,轻声细语地说:“你天资不错,更难能可贵的是比别人肯努力,我对你期望很高,所以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好人,明白我的意思吗?”
魏谦点点头,低声说:“明白,您是说走正路比走邪路难。”
因为走正路比走邪路难,所以走正路的人比走邪路的人强。
这是每一个在两条路的夹缝里求生过的人都有的切身体会。
而人不就是要一直追求一个更强大的自我吗?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你心里明白,我就不多说了,回去吧,晚自习到我办公室来,填几张表,填完就可以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看选个什么专业。”
魏谦就这样烂尾般地结束了他才一年半多的高中生涯,烂尾得既莫名其妙,又让人欣喜若狂。
他很快提交了表格,征询了一下李老师的意见,选了当时热门的生命科学专业——其实当时最热门的是计算机,可惜计算机的学费比其他专业高,又需要自备电脑,魏谦多少有点舍不得成本。
他于是正式成了一个准大学生,魏谦离开学校的时候,教学楼门口的大樱花树花期正盛,他站了一会,真的被落下来的花瓣埋了脚。
魏谦在家无所事事地晃荡了两天,应付完险些激动出心梗的宋老太,终于想起来关心一下放养的两个小崽子。
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小妹妹在写作业的时候做的小动作变了,她以前做不出题目的时候,喜欢抠手指,现在却变成了用笔杆子绕自己的头发,绕完以后还用手捏一下固定,眼前一缕头发就会短暂性地形成一个波浪形状的小发卷,她会独自臭美一会,然后再继续写作业。
魏谦留了心,发现这丫头知道臭美了。
小宝小时候爱睡懒觉不爱早起,都是他给拎起来强行按在水池里,才猫似的拿凉水在脸上划拉两把,现在她洗脸完全不用大哥提醒,周末在家,她一天洗了好几次,每次都在厕所的镜子前照半天。
而女孩子的变化,简直是生物学上另一种程度的“变态发育”,真的能女大十八变地长成面目全非的模样。
小时候是黑猴子的宋小宝的开始脱胎换骨般地变白,眼睛也开始拉长,长出了长而浓密的睫毛,鼻梁虽然依然不高,却随着软骨的定型,至少看起来不塌了,嘴唇下面收出一个小小的下巴,魏谦惊奇地发现,她就像只毛毛虫一样,转眼就奔着蝴蝶的方向长去了,竟能看出一点小美人的雏形来。
不过,这一点雏形在她那军阀一样的大哥看来,根本什么都不算。
在魏谦看来,宋小宝依然是“半个人”,这些小崽子在没长大之前,都是一样不男不女的样子,根本没有什么性别可言。
她前没胸脯后没屁股,豆芽菜似的那么一个小东西,魏谦理解不了她到底有什么好美的。
他坚定地认为,小宝的臭美,除了耽误时间影响学习以外,没有任何的益处。
于是他在又一次瞥见小宝有拿笔卷头发的时候,走进了小宝的房间,以贾政对待贾宝玉的方式,非常严肃地和她谈了一次……不,是单方面地训了小姑娘一顿,还从宋小宝的书桌里搜出了一小瓶指甲油,拿走没收了。
最后,他专横跋扈地规定,宋小宝每天照镜子的时间不得超过一分钟。
小宝委屈极了,第一次对大哥生出了逆反心理,而魏谦竟然还嫌不够,走出去之前一只手扶在小屋门框上,义正言辞地回头说:“哦,对了,我看你们学校里别的小丫头都把头发剪了,干脆你也剪了得了,早晨起来省得梳那么长时间,再说我听说头发太长吸收营养,影响脑子。”
这话遭到了宋小宝的激烈反抗,她跳了起来,胆大包天地冲着大哥大吼一声:“我不剪头发!就不剪头发!你要是剪我头发,就把我的脑袋一起剪了!”
魏谦愣了一下,没想到头发对她而言居然这么重要,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训斥,小宝就被自己的大逆不道吓坏了,自行“呜呜”地哭了起来。
魏谦叹了口气,拿她没办法,只好板起脸来:“哭什么哭?再哭抽你。”
他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给宋小宝判了个缓刑:“那行吧,看你成绩和表现,期末要是退步,甭给我废话,麻利的把你那破头发剪了,听见没有?”
宋小宝抽抽噎噎地问:“剪……剪什么样?”
魏谦想也不想地说:“前后一块都齐耳吧,凉快。”
宋小宝想象了一番前后都齐耳的头发是怎么个熊样,当场给吓了个魂飞魄散,从此开始了她一生中读书最用功的一段日子,坚决要捍卫她小脑袋上的一亩三分地,绝不能落在大哥的魔爪里。
魏谦从宋小宝屋里退出来,正好被从厨房退出来的魏之远撞了一下,魏之远的脑门差点撞在他的鼻子上,忙一手撑在魏谦身侧的墙上,侧身避过。
魏之远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哥”——他开始变声了,嗓子不舒服,所以说话的时候还要把声音再往下压八度,听起来居然低沉得像个大男人了。
魏谦一时有些恍惚,想起刚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还没有狗站起来高,现在竟然也成了半大小伙子了。
哥俩虽然还住在一起,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魏之远已经不往他怀里钻了……想钻也钻不下了。
真是……有苗不愁长。
魏谦想起宋老太交代,让他去郊区批发点鸡蛋来,于是拖出自行车出了门,往郊区的养鸡场骑去。回来的时候,他正好经过了老熊的店,只见老熊正指挥着几个年轻人往车上装行李,好像是要出远门的模样。
魏谦停下来打招呼:“老熊,你这是要把自己发配到哪扶贫去?”
熊老板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魏谦跳下来,把车停在一边:“好吧,这回发哪的财?”
老熊说:“夏至前后是收虫草的日子,我打算进藏倒腾点藏药——对了,正想找你呢,你周末还找短工吗?有空来替我看店吗?”
魏谦心里一动,两年前他带回来三万块钱,经过宋老太的勤俭持家和俩人抓紧一切时间找活干补贴家用,眼下竟然还剩了两万二……而其中大部分还是给麻子妈花的。
万八千块……够不够他搭着老熊的顺风车,也跟着倒腾点小买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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