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这本书被称为《失乐园》渡边淳一最悲怆的医情小说,医生成为杀人凶手,母亲竟然希望孩子死去。一场情感与理智的冲突,一段亲情与爱情的纠葛,到底谁对谁错,答案在雪中飞舞……

出生才半年多的婴儿就得了先天脑积水、脊柱裂这样的重病。面对这样的病患,年轻的脑外科医生野津陷入两难境地:要治病就得做手术,然而手术风险极大,万一失败,他将亲手断送一个生命;若是置之不理,又等于蛮横地剥夺了婴儿生存的希望。看着婴儿母亲那美丽又哀伤的眼睛,野津有些动摇了……

第三章

四月六日,医院手术室的今日手术预定栏中告示如下:

脑外科患者:桐野亮一年龄:八个月

病名:脑水肿手术方式:脑室心房髓液交通术

血液:cc

主刀医生:野津第一助手:谷村第二助手:植田

麻醉:全身麻醉师:古屋

这天早上,野津换上白大褂后就直奔三○五室,保坂祥子紧随其后。亮一的体温为三十六点八摄氏度,脉搏七十二,一分钟呼吸次数为十九。心音良好,只是右肺还有气管炎的水泡音,但较以前已经弱了不少。心电图正常,肝脏、肾脏也没发现异常情况。昨晚曾经感觉恶心,但并没有呕吐,也没有发生痉挛。身长六十七厘米,体重七千二百克,尽管仍然很瘦,但全身状态良好。

为亮一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检查完一遍后,野津将听诊器绕起来塞进白色的衣袋里,看着夫人说:“今天,做手术。”

野津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而夫人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今日做手术的事,三天前值班护士已通知了她,所以她今天如此泰然,也是正常的。

“下午两点开始。”

“什么时候结束?”

“五点左右,如果顺利的话……”

野津藏在心中的些许不安,使他补上了最后那句话。

夫人郑重其事地把目光投向床上。为配合手术,亮一昨天就被剃了发,脑袋青青的、亮亮的,伴随着呼吸的频率,头皮还微微地上下起伏。

“您先生呢?”

“有些离不开身的事,他去东京了。说是明天傍晚之前会赶回来。”

或许是手术的决定来得太突然了,桐野来不及变更预定的工作。

“手术有相当的危险性,可能出现不测……”夫人点头默许,虽脸色苍白,但不见一丝动摇之意。

祥子等着亮一穿好贴身的衣服并系上睡衣束带,野津先走出了病房。现在是早上的查房时间,走廊里站满了暂时从病房里退出来的看护人员。

“那个人,自己儿子可能会死,她怎么好像表现得满不在乎?”走出楼道后,与野津并排走的祥子这么说道。

“不会满不在乎的吧?”

“但是,她很沉得住气呀。”

“可能是这两天,她下定决心了吧。”

“她好像在以前就说过希望做手术吧。”

“再拖下去,就做不了啦。”

“不会因为夫人求你,就急急忙忙做的决定吧?”

“绝对不是。我考虑再三,才做的决定。”

“主任知道这事吗?”

“你分外的事,就不必多费心了。”

“但是……”祥子没有往下说,只是轻轻地咬住了嘴唇。

查完余下的病房,回到值班室已是九点了。做完对住院患者的一日安排后,十点钟野津又来到门诊。门诊里来的新旧病人共有十来位。复诊的病人先由谷村看。

门诊的走廊里贴着这样的告示:“时值学会期间,人手不够,诊断时间延迟,可能为您带来不便。怠慢之处请见谅。”尽管如此,患者人数仍不见少。

刚看诊了三十分钟,传达室的女职员就来告知说门诊窗口有野津的电话。野津出门一接,原来是桐野伦一郎打来的。

“那天的事太对不起了。”桐野似乎在说前阵子皇冠酒店会面的事。

“哪里。刚才我听夫人说您在东京。”

“是的,有些事脱不开身,昨天就来了。我想明天傍晚前能赶回去……”桐野停了停,又接着说,“这样一来,手术时我就不能在场了,为什么这么急呢?”

“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既然要做就越早越好,所以就这么决定了。”

“是吗?这和以前的说法可不一样。”桐野的话里自然带着一股诘问的口气。

“是这样的,我们郑重地讨论后改变了方案。而且,他的体力也逐渐恢复了起来……”

“现在,主任正在参加学会吧?”

“是的,他在福冈。”

“那么说,手术是由野津先生做了?”

“是的。”

沉默持续了片刻。野津感到了桐野于无声处隐藏的不满。

“那么,你将会怎么办?”

“你指的怎么办是……”

“我听说手术是相当危险的。”

“当然会伴随危险。”

桐野是希望由主任来做手术,只是难以开口。

“没问题吧?”

“我会全力以赴。”

此刻,野津也只能这么说了。桐野好像在思量着什么,又沉默了片刻。

“您还有别的事吗?”

“哦,我本来只是想在手术前,问问大概情况。”

“是这样……”

“总之,一切拜托了。”

“我明白。”

“我明天一定赶回来。”桐野又重复了一遍。野津什么也没说挂上了电话。

这天临近中午,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明明阳光明媚,可半空中却飘着雪云。阳光和雪花交织着,这可能就是“东边日出西边雨”所描绘的情景吧。

在医院吃过午饭后,谷村和从大学到这儿来做手术助理的植田并排靠在沙发上看报纸。而野津则一个人站着看窗外。

脑积水的手术对野津来说并非头一次。作为主刀医生他就做过五例,作为助手更是有过二十多次的经验。尽管手术对于技术的要求很高,但他还是有信心拿下来。

可此时野津的心不能平静下来。距手术还有几十分钟,他却根本无法像谷村他们那样悠闲地看报纸、聊天。以前即使是自己作为主刀医生握住手术刀的那一刻也没有这么紧张过。他感到甚至连第一次主刀时,都比现在沉着得多。

不过,那时虽然名义上是主刀医生,可总有学长从旁指点。就像在驾校里有教官坐镇身边一样。万一手术中发生了什么意外,学长自然会接过去,如此便有了种安全感。

可是今天没有任何可依赖的人,如果发生了什么不测,一切只能凭自己判断处理。因为这次野津是最高负责人。而且,这是趁主任不在期间,违其意而行的手术。成功了尚且要向主任做一番郑重解释,一旦失败则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野津望着阳光中纷扬而下的雪花,感到自己即将进行一次非同寻常的冒险之旅。万一失败,自己将亲手断送一个生命。可假若置之不理,又等于蛮横地剥夺了一个本可延续的生命。正因为是医生,所以做这么自负的事好吗?

“住手吧!”这声音仍旧留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似乎总有另一个自己在耳边嘀咕:“你何苦冒这个险呢,要收手趁现在吧。”的确,现在想反悔还来得及。孩子虽已接受麻醉的前期处理进入了迷蒙状态,但还未进入完全的全身麻醉状态。只要这短暂的轻微麻醉一过,就马上能回到原先的状态。

将患者送到手术室的时间预定是午后一点四十分。还有十多分钟才到。一旦推进了手术室,麻醉师会立即进行气管插管使之全身麻醉。到那时,想不干都不行了。

雪还在下着。

野津又看了看表,一点三十五分。马上就要进手术室洗手了。或许取器械的护士已经开始这项工作。

突然,野津的视野中,晶莹的雪花四处纷飞,夫人与桐野的脸庞交错其中。夫人静静回过苍白的脸,桐野则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向这边注视着。

如果现在罢手,那将是多么轻松啊。无须被不安折磨,无须被胆怯困扰,还能悠然地享受午后的棋局。但为何要放弃这一切,甘愿承受困苦呢?野津自己也搞不清楚。时间马上到了。两三分钟后就没有退路了。时针指向一点四十的时候,不管成功与否,都只能是硬着头皮向前冲了。

事到如今,不能由自己说“中止”的话了。如果话一出口,不只是会成为嘲笑的对象,所有的医生、护士也会一齐冲你发泄道:“都这个时候了……”而且,如果现在不干了,事前所有的准备都会成为无用功,自己也会被认为是个举止善变、缺乏自信的医生。

然而一想到能从一个亲手终结了生命的手术中逃离出来,就觉得中止并非一件困难的事。忍辱负重地中止手术,说不定正是在挽救亮一呢。做这个手术真的是人道主义的行为吗?夫人和桐野表面上盼望做手术,会不会并非出于本意呢?

可是,在彷徨与迷乱中,又有一个近乎灰心的声音在告诉他:“行了,就这么着吧。”如果失败,将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对此,野津深感恐惧。可转念一想,说不定跌进深渊后,倒是一个让人心中安定的所在呢。唉,不行就不行吧。猛然间,野津只觉得胸中豁然开朗,产生出一种将烦恼抛诸脑后、超然顿悟的心境。

现在,野津盼望的就是时间能快点儿过。他盼着赶紧到一点四十,好让麻醉师开始进行气管插管。那样就能让自己再无反悔的余地,下定决心勇往直前。

据拳击选手讲,在宣布大赛开始的钟鸣响前的几分钟,最让人讨厌。是近身打短攻,还是保持距离打对攻?比赛中自己是会被打倒,还是会没有耐力坚持下来呢?所有的担心与不安都会在头脑中掠过,只期望越早鸣钟越好。只要钟声一响,余下来的只有作战了。一切杂念都将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此刻,野津的心情和开赛前的拳击选手分外相似。他盼望早点鸣钟。钟声一响,进入手术室,就能潜心做手术了。

雪还在以同样的姿态下着。雪花飞舞的源头,可见清朗的碧空,真是奇妙的天气。

身后似乎有人站了起来。

“走吧。”谷村对植田说。

野津的目光离开窗外,投向医务室的挂钟。分针突然一震,指向了一点四十分。

“野津医生,我们先去手术室准备一下。”

“我也去。”此刻,野津清清楚楚地在心里听见了钟声的鸣响。

手术室在东楼的二层楼梯口处。野津穿过三层来到东楼,下楼梯后走向手术室。

中央手术室入口的大门,只需轻轻踩一下地板上的按钮,就能自动开启。靠近入口处摆有一张长椅,是门诊手术时为在外等待的护理人员设置的。一般来说,照顾病人的人员只能在此等候,除了医生和护士,其他人等谢绝入内。

野津下楼梯欲进手术室时,发现一位女子正站在长椅前,那是桐野夫人。

夫人随患者移动床乘电梯来到手术室门口,她像是在和孩子告别似的,手里握着孩子那件白色法兰绒睡衣。

野津停下脚步看着夫人。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了。一切准备就绪。

夫人的脸上依旧显露着痛苦的表情,还有那无限乞求的眼神。

“那么,我进去了……”野津以眼神示意,踏启了自动门的按钮。

中央手术室里有六个手术间,按预定桐野亮一在二号房间。手术时能拍摄X射线,还能启动人工心肺装置,是手术室中设备最齐整的房间。

洗完手,换好手术服,野津进入手术间,麻醉师也已插好了管子。

亮一被固定在手术台上,赤裸的身子微微向右侧着,同时左侧的颈部朝上探出,是接受手术的姿势。或许是身体太小,难以固定在手术台上,于是亮一的腹部和背部被白色胶布绑在了皮枕上。他的口中插入了通往呼吸道的使之全身麻醉的胶管,因此,他的脸被遮住了大半。亮一双眼紧闭着。压在侧身正面的右手手腕被固定在手术台边凸起的台子上,输液用的粗粗的针头插入了他幼小的胳膊里。或许是麻醉已起了药效,紧张的肌肉变得松弛的缘故,平时呈握拳状的亮一的小手也渐渐松开,只是手腕部分被固定了起来。

“这个姿势可以吗?”

“颈部还能再向上抬一些吗?”

“再高的话,就会阻塞呼吸道,麻醉药很难进去。”麻醉师古屋答道。

“好,就这样吧。”

“手术大概要花多长时间?”

“我想大概得三小时。”

“三小时呀。”麻醉师听后,思考着什么,面露难色。

“从脑室到心脏都要用胶管连通起来,怎么说都得花上三个小时。”

“可他身体这么弱,才做了个气管插管。血压就降了二十。”

麻醉表的血压显示已降至正常范围的临界点六十了。

“要是一小时的话我这边应该没问题,时间再拖久的话我可就不能保证了,超出我的责任范围。”

“我们会尽量快速进行的,总之拜托了。”

“失血量你们估计会达到多少?

“如果顺利的话,两三百毫升。万一切开颈静脉向心脏插入胶管时,伤到血管,那就……”

身体的血液约为体重的十三分之一,如果流失了三分之一,就会因失血过多导致死亡。亮一手术前的体重为七千二百克,其十三分之一的三分之一应为一百八十毫升。如果弄伤动脉,血将会很快涌出。虽然肯定会输血,但一下子也难以补回喷涌而出的血量。以他现在如此弱的抵抗力,不用说三分之一,就是失去四分之一的血量,也会有生命危险。

“怎么决定要给这样的孩子做手术呢?”麻醉师流露出明显的不满。手术开始后,只要病人在接受手术,麻醉师就必须施行麻醉监视和控制血压、呼吸以至全身状态。他将凭借这些工作最先察知死亡的危险,并全力以赴地采取救护措施。

“要是这么耽误下去,只会延误手术时机。”

“但他实在太虚弱。”麻醉师的氧气监控指针轻轻地摆了摆。面对着一个有可能在手术中死去的患者,麻醉师似乎提不起干劲。

“直说了吧,我认为他挺不过三个钟头。”

“强行要手术的是我们,责任也当然由我们负。总之,就拜托了。”

明知有危险还是下决心手术,现在这关口也不可能罢手了。钟已鸣响!野津再次给自己鼓劲。

麻醉师似乎也豁出去了,开始测血压,观察氧气指数。

谷村和植田并没在意野津他们的争执,他们为亮一盖上消过毒的被单,只露出头的左半边和从颈到肩的部分。无影灯在视野区照射出直径十厘米的圆圈。

此时的亮一没有一丝的抵抗。野津他们的工作在明亮的手术室中鸦雀无声地进行着。

为什么要做手术?野津的脑海里又冒出了同样的疑问。就这样置之不理,姑且还能活下去,强行做这个危险的手术,真有必要吗?做出这个决定和主刀的都是自己。万一失败,岂不是自己亲手杀了亮一吗?亮一的身体常常表现出活下去的欲望,自己却与其意愿背道而驰。野津闭上眼睛,似乎要清空头脑中的各种杂念,然后又睁开,空咳了一声后说道:“手术刀。”

器械科的护士马上递去了手术刀。野津背着手接过刀后,即用刀锋比着亮一的颈部,用另一只手找准颈动脉的脉搏。手指按下后,触着了节奏正确的跳动。要找的颈静脉应该就在这搏动着的动脉的正上方。

“好,开始吧。”

手术室里的时钟指向了两点十分。隔着手术台,野津的正对面站着谷村,右边站着植田。手术需要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拜托了。”医师间互相行礼。麻醉师与护士也如此这般。在口罩的遮挡下,大家的声音显得含糊不清。

无影灯下,手术刀闪闪发亮。亮一苍白的皮肤上出现一道浅白的划痕后,立刻,鲜血无声地涌了出来。

谷村拿着夹有纱布的镊子将血拭去。

退路已经完全封死了,只有向前。奇怪的是看到血后,野津的心反而镇定了。

手术使侧颈部的颈动脉露出后,又在耳后的侧后脑部切了一道约为一点五厘米的开口,然后从此处向脑室插入穿刺针。这项操作与气脑造影时的操作相同。

针进入脑室的部位要替换成胶管。接下来将这根胶管的另一端通到头皮下,再从露出颈静脉的部位引出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到此为止只需慎重而行,还不是最困难的。

野津显得十分冷静。全神贯注之间,他竟忘了这是桐野夫人的孩子了,也忘了自己是水江的熟人。

终于胶管插入了脑室,并通过耳后的皮肤从颈静脉的部位钻了出来。这项操作完成后,时钟指向三点十分。手术已进行整整一小时了。

“擦擦汗吧。”旁边协助的护士拿着纱布站在野津身后。野津又检查了一遍,确认胶管准确无误地插入了脑室后,才转过脸去由护士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让我换下手吧。”植田似乎一直在等待野津的动作停下来才说。人的手以同样的姿势,朝同一方向持续牵引二十分钟以上,就会发麻。植田松开了神经钩,稍换了一下姿势后又继续拉着。

主刀者进行的是一项稍有差错即能导致患者死亡的危险操作,所以紧张得忘了时间。而此时,对正用神经钩支开创口、确保胶管畅通的助手而言,却常因为这连续、单调的作业而心生无聊之感,有时甚至会因为感到过于乏味而睡着,不经意间操作失误伤到血管导致大出血的事故也偶有发生。

手术中主刀者须保持高度的紧张自不待言,然而在单调的作业中保持紧张以备不测则是助手的职责。

“还需要多长时间?”麻醉师一边压着往肺里输送空气的袋子一边问道。

接下来的工作是用刀切开颈静脉,然后插入另一根管子,经上大静脉直抵心脏。到达心脏后,再与从脑室插入的穿过头下皮肤的胶管接头。而后缝合打开的静脉和皮肤,手术结束。

“大概还需要一个半小时。”野津答道。一个半小时是指进行得顺利的情况。若不顺,恐怕还要花上两个,或两个半小时。随后要进行的是将管子插进血管的步骤,就须得特别谨慎。

“不能更快点吗?”口罩下传来麻醉师有些焦躁的声音。手术前说过只保证一小时不出状况,而现在这一小时已经过去了。

“他身体状态并不好,请您尽量快一点儿。”

“我明白。”

麻醉师再次坐到手术台前的椅子上,戴上听诊器开始量血压。

“接着来吧。”野津的声音似乎在鼓舞谷村和植田。大家的目光又回到了手术部位。

无影灯下露出的是亮一的左颈部。纺锤形的创口中央,两根粗粗的血管好像相互重合似的伸展着。离表面皮肤较近,带有几分黑色的正是颈静脉,藏于其下的是颈动脉。动脉较静脉略微偏红,如同蛇在痛苦时翻滚扭动一般,以一定的节奏反复搏动。

只要用手术刀扎一下这搏动的动脉,顷刻间将会喷出五六十厘米高的血柱,数分钟间血压骤降为零,那真是死神光临。就是这根搏动着的血管,它可是由脸部向大脑各处输送血液的重要途径。

野津为了不损伤颈动脉,让谷村向右移动下拿着的神经钩,以便颈静脉凸显出来。静脉壁与动脉不同,它薄且易破。将氧气和营养送到脸和脑后返回的血液在其中流淌。因为这是含有二氧化碳和废物的血液返回心脏的必经之路,所以它不具备动脉那样的壁垒。

但是它只要一有损伤就会迅速地走形,变得难以缝合,而且会不断地向外渗血,有时候甚至比动脉受伤的后果更严重。

全神贯注,不可急躁。野津一边提醒自己一边确定静脉的走向。眼下的这条血管从位置和形状来看都应该是颈静脉。光用眼看不行,还得用手指再度确认。

“好的。”野津点了点头,谷村在一旁拿着夹子做好了准备。

“是这块儿吗?”

“再稍微朝上点儿。”

即将切开的静脉上方必须先用夹子夹住。这样一来,即使打开了血管壁,也能知道出血量。万一出现不能缝合的情况,由于事先已用夹子结扎,也可防止出血致死的情况发生。

“好了。”随着这声信号,谷村手中的夹子固定在了静脉上。静脉里的血瞬间停止了流动,不一会儿变得如丝带一般平整。

“手术刀,尖刃的。”这次用的刀比划开皮肤时用的更细、更锋利。野津右手握刀,左手用镊子提起血管。

“要切了。夹子怎么样?”

“没问题。”谷村再次确认了夹子的固定情况。锋利的手术刀垂直立在被镊子挑成帐篷状的血管壁上。当微微能感觉到绷紧的血管壁有破裂的反应后,就会看见略微发黑的静脉中有血流出来。但是更多的血被固定在上边的夹子所拦截,只是在伤口附近淡淡地渗出些血珠。

“好的,管子。”

“来了。”

野津从反应迅捷的护士手中接过了管子。这是根直径为二点二毫米的硅制管。为了能让X射线检测它在体内的行踪,管的头部附有铅。

硅管缓缓地从开凿在血管壁上一厘米长的裂缝向静脉里插入。

由于夹子咬合得很好,血几乎没渗出来多少。野津一边观察一边将壁管继续往下伸。

这手劲既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小管子进不去,太大了又会伤着血管内壁。为了不伤及血管,硅管的头端被做成了圆形。可即便这样,还是每有弄破血管的事情发生。如果某处血管破裂,自然会引起出血,而且硅管还会伸出血管外,在胸腔周围肆意扭动。

野津小心翼翼地几毫米一歇地向前推进。因为血管是蜿蜒伸展的,硅管也须相应地曲线前行。因此保持从容的心态十分重要。

行进路线由外颈静脉开始下探,经过锁骨下静脉,下大静脉,最后到达心脏。

通过预先拍摄的X射线照片来推测,颈静脉至心脏的曲线距离为十五点五厘米。

伸进几毫米后就停一下,待没有检查出异常后再继续推进。进展极其缓慢又不能有丝毫焦躁的情绪。野津支着硅管,谷村擦拭管口渗出的血。植田则用神经钩拨开旁边的肌肉和皮肤。为了确保手术部位的准确,他动都不敢动。

手术室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中,鸦雀无声。麻醉师以每分钟十八次的频率按压空气袋以输送氧气。只有这张合之声如潮水一般在屋中回响。

“稍等一下。”麻醉师站了起来,“血压正在下降。”他赶紧调快了输血速度,并在点滴中加了升压剂。

难道是硅管的方向出了差错?野津的脑中掠过一丝不安。如果是血管破裂引起出血,那血压将会急剧下降。若是破损位置在看不见的胸内,那手术将无法继续下去。

野津屏住呼吸瞧了瞧麻醉师。注入升压剂后,麻醉师正在检查呼吸,测量血压。

血压究竟为多少?野津其实极想打听,却还要努力克制,故作镇静。万一血压很低,那么事到如今已无计可施。他又想往外拉动硅管,可是已插入的部分怎么也退不出来了。

据硅管上附着的刻度显示管子有五厘米已插入静脉中。静脉长得并非畸形,根据事先按X射线照片做的计算来看,现在硅管的先头已抵达锁骨附近的地方。

一开始就明白手术本身是没法重来的,唯有知难而进。

“请继续。”麻醉师从耳边摘下听诊器,抬起了头。

“行了吗?”

“血压很低,但还不至于……”

野津在口罩下微微松了口气,又重新操起了硅管。

“请尽量快些,他现在就像在超低空飞行。”

“再等会儿就行了。”野津握着硅管,用一种安慰的语气对麻醉师说着,接着又开始了单调的、令人疲倦的作业。或许是心情焦急,他感觉时间竟是那样漫长。然而工作时又切不可心急火燎。如果心太急,硅管就可能插到心脏附近的其他血管里,便会引起与心绞痛发作时相同的症状,瞬间导致死亡。

他依旧是小心翼翼地,沿着血管壁几毫米一歇地向前推进。虽说速度很慢,但硅管却是扎扎实实地向下延伸着。

又过了二十分钟。麻醉师再次站起来,仔细地探视着创口。虽然他蒙着大口罩,仅凭眼睛还难以观察到他的表情,可那双眼睛中明显地写着焦虑。

野津佯装没看见他的眼神,继续插着硅管。看上面的刻度便知,硅管马上就到心脏了。麻醉师又从椅子上弯下腰,测量起血压。

硅管上的刻度走到十点五厘米时,野津才稍稍吐了口气。看看墙壁上的挂钟,四点十五分了。手术已经进行两个多小时了。

很显然,绵长的手术对这个幼小的身体没有好处。刚才,麻醉师低头注视手术部位,好像是在看硅管的推进情况,实则是想敦促野津早点儿结束。

硅管已伸进了十一厘米。再加把劲!

“医生,现在换成我了。”

野津转过头,只见原来站在身后的拿器械的护士换成了位圆脸小个的。新来的护士虽用头巾绾起头发,还戴着大口罩,但看她眼里的神情,便知这是曾经一起工作过的吉川护士。

“嗯,知道了。”野津戴着口罩的头点了点,马上又将目光返回手术部位。

按规定,无论是病房的护士还是手术室的护士,下班时间都是四点。四点一过,就要换成值夜班的护士。若是四点到了,手术室护士所参与的手术仍在继续时,则按情况而定。短时延长还将奉陪,可要是看样子得超过三十分钟以上的话,就要和夜班护士交接了。

拿器械的护士和医师一样,都是手术队伍中的一员,因此途中换人总不是件令人喜欢的事。可夜班护士就站在旁边,总不能说不许换班这样的话吧。医生与护士所属的指挥系统不一样,现在也没办法了。

无论是取器械的,还是从旁协助的护士全都换人了。而医生则不能更换,必须坚持到最后。

护士的换班,让野津确切知道已经过了四点半。也就是说手术已经进行两个半小时了。

硅管的前端距心脏只剩下二点五厘米。越是接近心脏,危险就越大。稍有差错插进别的血管,心脏就会即刻停止跳动。

野津的额头上又渗出了汗珠。光脸上的汗就擦了五次。野津是个瘦高个儿,从未像这样流过汗。平时做三个小时的手术,一般就擦一次汗,最多两次。今天居然擦了五次,真是少见。其实,野津并不想如此频繁地擦汗,因为这样一来,似乎是在告示大家此时他心中的紧张。然而汗却在额上聚集着,甚至从眉毛和眼周渗了出来,在眼前晃来晃去,模糊视线。这还不打紧,万一埋头手术时汗水滴到创口上,那就麻烦了。

“您擦擦汗吧。”围在身后的护士说道。但是野津并没有应答,只是继续做着手术。聚精会神的时候,连回头擦汗都嫌麻烦。护士也能理解这种心情,没再说什么,只是等待医生的回头。

然而,额上的汗的确是越积越多,在无影灯的照射下晶莹的汗珠闪闪发光。

“医生,您的汗……”护士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又提醒了一遍。那汗珠似乎是稍一摆头,就要落下的样子。野津没办法,只得转过头去。站在台阶上的野津弓着腰,护士则踮起脚,仔细地从额头到眼周,甚至耳后都擦了一遍。

分秒必争的野津又把目光转回手术台。硅管已插入了十四厘米,应该马上就要到达心脏的入口处了。

三双口罩上方的眼睛一齐注视着野津手中的硅管。谁也没有出声,只有麻醉师按压空气袋的声音在单调地重复着。先前一直没有要求擦汗的谷村的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或许是被这三人紧张的表情所感染,护士连“擦擦汗吧”都不敢说出口了。

“还没完吗?”又过了五分钟,麻醉师再次发话。然而三个人都全心投入在手术上,谁也没有回答他。既不想回答,也没有工夫回答。麻醉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从口罩里传来一声急躁的咂嘴声:“还有多久才完?”

“马上。”野津拿着硅管的一端答道。

“再不快点做完就麻烦了。”麻醉师的声音里分明充满着抱怨。

“不是说了,快好了嘛。”谷村替野津说道。

“刚才就一直在说快了,快了。已经三个小时了!”

大家都默然了。

“再这么下去没等手术做完就死了!”

“闭嘴……”突然,谷村嚷了起来。手中握着夹子满脸尖刻,针锋相对地看着麻醉师。

顷刻间,麻醉师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目瞪口呆。虽然是亲耳听到,但一时仍无法相信这声吼叫是冲自己来的。

手术通常需要外科医生与麻醉师的协调合作,只有相互配合才能发挥出最佳水平。可就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外科医生却冲着麻醉师发脾气,况且谷村还是古屋的师弟。这下该如何是好,护士们都在惶恐地注视着。

“我只是在说很危险,很危险。”麻醉师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不起,还有二三十分钟就能结束。”野津为了缓和这紧张的气氛开口说道。麻醉师刚才还是一副气冲冲摘下听诊器就要离开手术室的架势,但被野津这么一迁就,还是又在麻醉器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说是只管一个小时,可眼看就拖到三个小时了,麻醉师的怒火也并非无缘无故。主刀者的注意力只放在手术部位,而麻醉师则十分清楚全身状态正在恶化这一事实。想必手术进行一小时后就是在如履薄冰了。

然而心脏的入口处就在眼前。在这紧要关头,竟还被执拗地问着还剩多久,的确是令人恼火。当时真想冲他嚷一句:“没看见我们忙着吗?”

当第三次遭到责问时,说实话野津也恼了。只是谷村抢在他前面发作了,他还太年轻,无所顾虑。

如果当时野津发火了,手术就只能到此为止了。主刀医生的责任感迫使他强压怒火。

“擦擦汗吧。”护士们似乎也是为了打破这种僵局,挨个儿替谷村、野津、植田擦了汗。

“好,再坚持会儿就行。”野津想提提大家的情绪,继而又拿起了硅管。谷村默默地用镊子夹着纱布为伤口拭血,植田换了只手又继续牵引着神经钩。

手术室里又恢复了平静,但残留着争执后不和谐的余味,只是再没时间相互纠缠了。

硅管又向静脉深处钻了进去。屋里回荡的仍旧只是麻醉器的空气袋那如同潮水一般来回膨胀与收缩的声音。只要空气袋以每分钟十八次的频率不断运动,亮一的呼吸就会被强制持续着。即便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因为肺里有输入的空气,吞吐的动作就不会停止。

野津看着他身上被切开的创口,不由生出一股悲悯之情。

自己如此惴惴不安,慑于失败,与麻醉师争执,纵容谷村发怒……到底是要干什么?脑子里只想钟声一响就必须向前,可哪里才是前进的方向呢?想着想着野津突然觉得自己干的事竟是那样缥缈。

这恐怕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斗。既然明知会战败,那么现在不是在硬闯又是什么呢?精神在备受折磨,情绪在饱尝考验,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难道这是一场以展示生命的消失为目的而上演的戏剧吗?

明知没有结果,为什么自己要如此竭尽全力?还要振作精神,坚持下去吗?是什么驱使自己在白费力气呢?

是因为想要杀死……

突然,这句话如闪电般在野津的头脑中一划而过。“这怎么可能?”打消了刚才那句话,没一会儿,同样的念头重又袭来。

硅管插入静脉的入口处,又有新的血渗了出来。血像蛇芯子一般灵动地左右摇摆,并在淡粉色的肌肉间缓缓扩散开。

忽然,野津在这鲜红的血中看见了夫人的脸。那是张美丽却哀伤的脸,在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那张脸正注视着自己,似乎极力想诉说什么,不是通过声音,而是那双眼睛。

“野津医生……”

谷村的声音使野津重新缓过神来。

“怎么了?”谷村有些诧异地看着野津。一时间,野津的脑袋一片空白,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啊……”野津支吾着。左右晃了晃脑袋,似乎是为了抹去夫人的影子,然后重新拿起了硅管。

桐野亮一的手术于下午五点二十分结束。从两点十分手术刀划进皮肤开始算起,到结束为止整好花了三个小时十分钟。

作为脑室心房髓液交通术这样复杂的大手术,所花的时间不算多也不算少,差不多为平均值。

然而,在麻醉师看来,这个时间早已超过了危险界限。

手术结束时,亮一的血压高压为三十,低压不明,体温为三十七点二摄氏度,脉搏微弱,且频繁出现不整脉,全身没有意识,处于昏睡状态,瞳孔反射也很迟钝。显然,在经历长时间的麻醉和手术的侵袭后,亮一本来就孱弱的身体更是陷入了危险状态。

“怎么样了?”

“我是无话可说。”对于野津的提问,麻醉师没好气地答道。在这话语中,明显包含着对这次长时间手术的不满。

“我倒是想拔掉呼吸道的插管,可他还没有恢复自主呼吸,除了等待,也没别的法子了。”

粗大的呼吸道插管由亮一的口中伸进喉咙里,麻醉器里的空气就是通过这根胶管送进去的。尽管手术已结束,但亮一仍未恢复自主呼吸,所以也只有利用麻醉器强制使其呼吸。

手术中持续的输血,现已换成含类固醇的葡萄糖液,以一分钟三十滴的速度从脚脖子处的血管中输向全身。

总之,还没有恢复自主呼吸,就不能送回病房。

亮一平躺在手术台上,头、额和颈部都被绷带紧紧地裹着,只留下鼻子周围的部分。

野津凝视着这张脆弱而又苍白的脸,然后一步一挪地进了更衣室。

一种几乎要瘫倒在地的疲倦此刻正在野津的全身弥漫,而他在手术中竟全无察觉。三小时持续站立引起的肉体疲劳再加上紧张带来的精神疲惫,让野津感到一阵眩晕。虽然几度让人擦去了脸上和脖子上的汗,然而从腋下流到胸部的汗使得皮肤和手术服紧贴在一起,十分难受。

野津在大学就喜欢高山滑雪,即使在训练中也没有流这么多汗。当了医生后尽管锻炼的时间少了,但他的身材仍属于清瘦一类。同龄的朋友中早就有开始发福的,而野津还不见这种迹象,倒是今天前所未有地汗流浃背。

野津来到更衣室,脱下沾满了血和汗的手术服,扔进衣筐,然后简单地冲了个澡。若是平时他一定会悠闲地在浴缸里泡上许久,而后去办公室好好地喝上一杯啤酒,但今天这样的心情荡然无存。麻醉师还在手术室守护着,器械呼吸还在持续,自己岂能独享清闲?

野津在莲蓬头下冲了冲汗水,用毛巾蹭了蹭头,换上件平时外科医生穿的白大褂。他点了支烟,但只吸了两口,便匆匆揉灭走出了更衣室。

二号手术房,“手术中”三个醒目的红字依然亮着,大门紧闭。

野津进到房间,亮一仍未恢复自主呼吸。

“现在怎么样?”

对野津的询问,麻醉师并未作答,只是仍在思考着什么。数分钟后,就在跨出隔离手术室自动门的一刹那,野津看见左手边正站着一位妇人。

那妇人站的位置位于光线的死角,十分灰暗,但野津还是立刻知道那就是桐野夫人。

“结束了吧?”夫人从黑暗处跑了过来。

“二十分钟前结束的,但现在非常虚弱,还不能马上转回病房。”

“不要紧吧?”

“现在的情形……”

夫人微微点点头,望向长长的走廊,夜色中的病房一间连着一间。

“您还是在病房等着吧。”

“好。”夫人这次十分干脆地同意,说声“谢谢”后,拿着亮一的睡衣走向了楼梯口。

当代医讯栗子宣言:传递医界资讯拉近你我心灵







































北京那家医院看白癜风最好
白癜风有治吗


转载请注明:http://www.uoqku.com//mjccjc/3626.html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