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即日起选编《你是我的月见草》第三部“边城岁月”，主要讲述一家人在下放年代的生活，再现了六七十年代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的知青画卷。作者系编者大学同学，目前旅居温哥华。小说记录了长乐一个家族自十九世纪中叶至今一百五十年时代浪潮中跌宕起伏的命运，娓娓道来的文字与故事告诉我们人这一生除了时代赋予的命运，更多来自于自身的奋斗，孜孜以求美好生活的精神代代传承不灭。这是中华民族的一隅，一时，一事，或许也是千秋万代的内在基因。

第三部边城岁月

第一篇：丑女晶晶

刚结婚时，娇小的凤鸣体重只有七十斤，这么瘦弱的身子其实并不适合怀孕。

怀孕不到四个月，凤鸣就出现了流产征兆，肚中胎儿不住往下滑。她赶紧卧床一个月，天天吃中药保胎，总算将胎儿稳住了。

怀孕五个多月，医生又说胎位不正，有难产的可能，建议胎儿不宜过大。凤鸣戒了米饭，三餐以大量的水果为主食。按医生吩咐的，她每天跪在床上，弯下腰，不断把头磕在床垫上，这个动作重复做一个多小时。一个多月后，胎位终于正了过来。

离预产期不到一个月，凤鸣腼着大肚子坐公车上班，下车时行动迟缓了些，身后的小伙子不耐烦，使劲推了她一下。凤鸣一个踉跄跌坐在马路上，这一跌引起胎动，医院。医院里疼了三天三夜，在病床上翻滚呻吟，医生去扶她，她痛得一蹬脚，力气之大，竟然将砖木结构的产房的墙壁踢出了一个洞。

终于，五斤半重的大女儿出生了。女儿出来得太快，几乎是从产道里冲出来的。医生们急着缝补产道，没有缝合好，产后的凤鸣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下半身生疼。

尽管如此，女儿的到来仍是让凤鸣狂喜不已。自从八年前大姐丽贞去世后，凤鸣开始向上天哭求：给她两个女儿，延续她和丽贞的姐妹情分。

现在心愿已经实现了一半。

凤鸣自认文采胜过南方，坚持自己给女儿起名。她很快想好了，对南方说：“你的姓，中间是我的‘鸣’，最后一个‘晶’字，代表孩子是你我爱情的结晶。小名就叫‘晶晶’吧。”

晶晶上初中后，不断有同学说：“你的名字是‘一鸣惊人’的意思吧？嗯，很符合你的性格。”相貌平平的晶晶平时沉默寡言，走在人群中绝对不引人注意，只有在老师公布分数或者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朗读她的习作时，同学们才会略微惊叹一下：这个女同学成绩蛮好的，文采也不错。

凤鸣当年给孩子取名时并没有想到“一鸣惊人”这个成语，真是神来一笔啊。

晶晶出生的头几个月，凤鸣越看越爱，觉得自己的女儿是天下最美丽的小女孩。华玉从杜坑村回了一趟福州，帮手带了小外孙女一两个月。凤鸣得意地对母亲说：“依妈，晶晶是全设计院最漂亮的。”

“嘘……"华玉脸一红，用食指按住嘴唇说：“小声些，让邻居听见了笑话。”南方一家住在仿苏式的单身宿舍楼里，宿舍楼只有一层高，长长的一排。每户人家的厨房和睡房是分开的，厨房统一建在宿舍楼旁，也是一长排。南方家的宿舍最靠近厨房，楼里的住户去各自的厨房烧菜时，总要从他们家门口经过。凤鸣天生大嗓门，如此“厚颜无耻”地嚷嚷自己的女儿漂亮，多难为情啊！

何况晶晶长得很丑，额头暴突，后脑勺尖尖的，整个头型看起来像山羊头。眼睛小小的，单眼皮，鼻梁塌塌的。怎么看，都可能是设计院最丑的小女孩。

华玉说晶晶丑，凤鸣很受伤害，怎么也不肯承认。她走到哪儿就把女儿带到哪儿，宠爱之情溢于言表。

晶晶才几个月大，医院打针，出了医疗事故。医生误将针头插进了她屁股上的动脉，凤鸣的左脚开始收缩，左脚比右脚小了好几号，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凤鸣只好请了长病假，医院做针灸和拔火罐，一年多后，左脚才复原。她终于可以回去上班了。

她每天抱着一岁多的晶晶去挤公车，在台江区的下杭路附近下车后，将晶晶寄放在中学女友的一个亲戚家里照看。保姆家离凤鸣的单位很近，碰到工间操和午饭时间，凤鸣偷偷溜出来，买了鱼丸给女儿当点心吃。下班后，凤鸣又接了女儿一起挤公车回家。

每天晚上，她和晶晶躺在一张床上，让女儿摸着她的耳垂入睡。渐渐地，晶晶养成一个习惯：只要醒来时摸不到妈妈的耳朵，她就会哇哇大哭不肯入睡。有时晶晶睡到一半，凤鸣偷偷起身，让南方在原位躺下，伸出耳朵给晶晶摸。晶晶的感觉极其灵敏，闭着眼，只是用小手触摸几下爸爸的耳朵，马上发觉不对劲，哇的一声哭了。凤鸣只好又躺下安抚女儿。因为晶晶的这个摸耳朵的特殊爱好，凤鸣常常得不到很好的休息，疲惫不堪，身体更弱了。

一天，凤鸣在工间操时间悄悄溜到保姆家。保姆的女儿才十几岁，没有觉察到凤鸣来了，对邻居说：“这个女孩长得那么丑，谁看了都嫌，她妈妈竟然很爱她，不可思议。”

凤鸣方才明白母亲华玉的话是真的：晶晶生的丑。晶晶完全没有继承林家和刘家的漂亮基因，不是美人胚子。她和父亲南方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那张脸嘛，长在南方身上并不难看，长在女孩子身上，就一点也不美了。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就是爱晶晶，晶晶是最可爱最美好的。”凤鸣的魂灵早就被女儿勾走了，对女儿的一举一动极为上心，甚至忽略了丈夫南方。

转眼间晶晶已经一岁半了，凤鸣的产道因为产后没有缝合好，走起路来下半身仍隐隐作痛。她去看妇科医生，医生建议她再怀一胎，产后重新缝合产道，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此话正中下怀。凤鸣还想生一个女儿，和晶晶一起作伴。

南方也想再要一个孩子。他对凤鸣说：“再生一个男孩吧。男孩长大了有力气，我医院，我也就老有所依了。”

“生男孩？没门。”凤鸣在心里偷偷想。她爱姐姐丽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丽贞在世时视她为亲妹妹，甚至比母亲华玉还疼她（很长一段时间，凤鸣误以为华玉重男轻女，忽视她，因此落下了几十年的母女心结，没有解开）。丽贞最在乎姊妹情缘，为了生第二个女儿，冒着做高龄产妇的风险，于三十岁又怀了第四胎，医院的产房里。凤鸣一定要报答姐姐，再生一个女儿，延续姐妹情。

第二篇：孕期绝症

晶晶一岁九个月时，凤鸣又怀了一胎。

这次怀孕明显没有第一次那么辛苦，夫妇俩都很喜悦，盼着孩子平安出生。

凤鸣怀孕四个多月，经过厂医办公室，好奇地问了一句：“某个人的体检报告上写了CA，CA是什么意思？”

其实凤鸣是在替自己问。几个月前，医院例行体检，医生在病历上写了“疑似CA”，并在后面打了个大问号。凤鸣并不在意，她从小就是药罐子，曾经患过严重的哮喘,十二岁时得了个偏方，竟然治好了。二十几岁又因严重的营养不良得过肝炎，也治好了。自己还不到三十岁，CA应该是个小毛病吧？

厂医一听到“CA”，瞪大了眼睛，嗓门提高了八度，问：“不是你吧？依姐，一个人得了CA,离公墓不远了。”

凤鸣大惊失色,跑回家找出体检报告,医院去了。她又做了进一步检查，不久化验结果出来：凤鸣被确诊为甲状腺癌。

医生给凤鸣下了命令：立刻引产终止怀孕，接受治疗。

凤鸣懵了，傻乎乎地问了一连串问题：“我会很快死吗？还能活多久？孩子能生下来吗？是不是一定要打掉？”

医生没有正面回答她。

凤鸣捧着化验报告回到家，脑瓜发涨不能思想。

此时的南方正在龙岩马坑钢铁厂的一线挥汗如雨。从五十年代开始，苏联、西德和中国等国家开始研究热压型焦新技术，国内十多家钢铁厂试验多难成功。冶金部在厦门做实验，后来在漳州也搞，年此技术项目在龙岩马坑钢铁厂上马。省里非常重视，省重工业设计院院长亲自带队，二十几位工程师赶赴马坑钢铁厂现场设计五十天，吃住都在工厂里。南方是机械分项负责人。

南方已经走了二十几天，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刚刚查出绝症。

凤鸣流着眼泪给南方去了一封信。几天后，南方风风火火赶回家，一对小夫妻相拥而泣了很久，婚前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在瞬间灰飞烟灭。

凤鸣的人生经历比南方曲折，性格也因此倔强很多。她最先淡定下来，对南方说：“我想好了，一定要把孩子留住。既然我活不长，就要把生存的希望留给孩子，孩子是我生命的延续。“

凤鸣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医生。医生问：“你考虑清楚了吗？继续怀孕意味着延迟治疗，癌细胞在你的身体里会生长很快。等孩子出生后，你治愈的希望就越来越渺茫。何况你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是否一定要保住这一胎？这种情况下怀的孩子，质量都不大好。”

凤鸣很坚决，她对医生说：“我不能扼杀一个小生命来到世间的权利。我要把所有生的希望都留给它。“

医生不再坚持让凤鸣引产，开始积极为她保胎。最好的妇产科医生来给凤鸣看诊。七十年代的中国没有B超，胎儿的发育状况很大一部分凭医生的经验判断。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胎音，对凤鸣说：“胎音很强很急,是男孩。”他又用手摸着凤鸣的大肚子，不由皱起眉头：“胎儿的头过大，不正常，可能有脑积水。小心啊，怪胎的可能性很大。你还想保住他吗？”

这个诊断不啻为当头一棒。凤鸣流着泪对南方说：“这是怎么啦！舍了命也不能生个正常的孩子？”

南方满面愁容，忍不住将医生的诊断告诉了同事。同事们听说凤鸣怀的是患有脑积水的怪胎，非常同情。他们多方打听，得知莆田有一位治小儿脑积水的专家，热心地抄下专家的联系方式交给南方。

南方握着凤鸣的手安慰她：“生了怪胎也不要紧，我们可以找专家治。我答应你，不会放弃任何治疗机会。”

他俩结婚时，朋友送了一床玫瑰红的丝绸被面，是当时的高档货。凤鸣舍不得用，她对南方说要等到她上大学再拿出来用。凤鸣家贫，为免全家挨饿，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上大学是她最大的心愿。从和南方相识的第一天起，凤鸣就在南方面前信誓旦旦，这辈子不上大学誓不罢休。

重病之下，往日的豪情壮志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凤鸣拿出那床玫瑰红的被面，盖在身上，她对南方说：“再不用，这辈子就没机会了。看在夫妻情份一场，答应我，即使我不在了，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尤其是那个傻儿，要倍加爱护，不能委屈了他。还有，孩子长大成人前，千万不要再娶，我怕后妈虐待孩子。”

南方含泪答应了。

南方只在家里呆了一星期，又赶回了施工现场。凤鸣独自留在福州，自己照顾自己。

孕妇不能服西药，凤鸣历来笃信中医，便开始大包小包的熬中药调理身体，家里的厨房天天飘着浓重的草药味。看着凤鸣将一碗碗的中药灌进肚里，邻居家的老太太忍不住叹着气说：“依妹啊，是药三分毒，你这种喝法，迟早生出个傻瓜。”

凤鸣暗自凄凉，难道命运如此不公，苦苦保住的孩子是患有脑积水的傻儿？即便是生怪胎生傻儿，凤鸣也认了，没有什么能剥夺孩子来到这个世间的权利。

预产期快到了，南方完成施工任务，从龙岩赶了回来。可是过了预产期，凤鸣却一点也没有要生的迹象，她急了,天天用拳头轻轻捶打肚子，喊着：“出来，快出来！”

预产期过了三星期，凤鸣心急如焚，医院拔火罐，长长的针往身上捅，希望羊水早些破了。邻居老太太又发话了：“依妹啊，养儿有时辰，孩子的命是天注定，急不得的。”

孩子终于生了，生产的过程很顺利。当医生将小宝宝抱到凤鸣面前时，她惊呆了。她生了个小女孩，大大的眼睛，红红的皮肤，哭声响亮，又漂亮又健康，哪有脑积水？哪是什么怪胎？

凤鸣和南方都激动地哭了。南方的同事们长吁一口气，说这下好了，苦尽甘来。

夜半无人之时，凤鸣在产房里抱着小女儿，默默地在心里对天堂里的丽贞说：“依姐，我生了两个女儿，你放心，我会好好教育她们，让她们和我们一样，一辈子相亲相爱。”